和离书按了手印那刻,霍砚盯着顾清昭眼尾的朱砂痣,喉结动了动。
他原想等破了绣春刀案就接她回家,可小娘子捏着骨刀的手稳得像刻在验尸房的老榆木,蘸了印泥往纸上一戳,抬头时笑眼弯弯:“霍捕头,往后验尸房的门,您怕是进不得了。”
他没当回事——毕竟这小娘子从前总缩在验尸房拨弄骨头,见血都要躲他怀里擦手。
直到三日后,他蹲在火场外围被烟呛得睁不开眼,却见顾清昭踩着焦土从火里钻出来,骨刀挑开焦尸紧攥的拳头:“喉管没烟灰,是砒霜毒死后焚的。”
再后来,沉塘女尸指甲里的半枚玉扳指,二十年前枯骨齿缝的米浆痕迹,都成了她刀下的“证人”。
如今他攥着新查的线索站在验尸房外,门开时,顾清昭正给学徒演示肋骨裂痕:“这道伤是槐木杖,骨茬带木屑。”刀光晃过她眼尾的朱砂痣,她扫他一眼:“霍捕头,和离书在公堂备过案的,您莫要再堵门。”
他喉间发紧,忽然想起当年她蹲在义庄验尸,冻得指尖发紫还咬着牙说:“骨头不会撒谎。”如今这骨头,倒先教他撒了谎——他原以为离了他,她不过是个被说“克夫”的仵作娘子,却不想,她早成了这都城最金贵的“活判官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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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 验尸房里的新郎官
验尸房的青石板被晨露浸得发滑,顾清昭蹲在木榻前,骨刀尖儿挑开女尸指甲缝里的泥垢。
半枚玉扳指"当啷"掉在铜盘里,发黑的表面还刻着缠枝莲纹——她记得上个月周侍郎夫人听戏时,腕子上就戴着这样的玉饰。
"又在看骨头?"
声音从门口传来。
顾清昭抬头,见霍砚立在门框边,粗布外袍沾着晨雾,手里拎着个油光发亮的油纸包。
她把玉扳指收进木盒,指腹蹭了蹭围裙上的血渍:"霍捕头今日来得早。"
"你昨晚又没吃晚饭。"霍砚把油纸包往她手边一放,油纸窸窣响,白菜馅的香混着热气钻出来。
他手背蹭了蹭鼻尖,像被自己的动作烫到似的往后退半步,"验尸房凉,吃热乎的。"
顾清昭捏起包子咬了口,温乎的汁水烫得舌尖发颤。
她望着霍砚腰间的捕快腰牌,突然想起三天前他站在公堂外的模样——那时候他也是这样绷着下颌,说"和离书先写,查清旧案就接你回家"。
可现在这包子的热乎气儿,倒像在往她心口填软棉花。
"昭昭啊!"
陈阿婆端着青瓷碗跨进来,参汤的甜香冲淡了尸臭。
她往顾清昭手里塞碗,眼角的皱纹堆成花:"新娘子可得补身子,昨儿后半夜我听见你在义庄翻骨谱,熬得眼尾朱砂痣都淡了。"
顾清昭耳朵尖儿发烫。
她低头吹参汤,看见霍砚的皂靴尖儿在地上碾了碾,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转身往外走,木门槛被他撞得"吱呀"响。
"阿婆别打趣。"她把参汤推回陈阿婆手里,"我和霍捕头......"
"夫妻哪有不闹别扭的?"陈阿婆把碗硬塞进她掌心,"当年顾九爷被流放前,不也说'等我洗清冤屈就接你们娘俩'?"她顿了顿,枯瘦的手抚过顾清昭后颈的旧疤——那是十二岁时她躲在义庄地窖抄骨谱,被地痞砸伤的,"你呀,嘴硬得像块青石板,可这包子,不是霍捕头连跑三条街买的?"
验尸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
张七撞开木门,腰间的铁尺哗啦响:"霍头!
周府管家昨儿后半夜带人往城郊运箱子,我跟了半宿——"他抹了把脸上的汗,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草纸,"像是棺材!"
霍砚接过草图,指节捏得发白。
顾清昭凑过去,见纸上歪歪扭扭画着七拐八绕的小路,终点标着"乱葬岗"三个大字。
"今晚我带你去查。"霍砚把草图塞进怀里,抬头时目光扫过顾清昭案头的《庆安骨谱》,"周府的事,和二十年前的绣春刀案脱不了干系。"
顾清昭擦骨刀的手顿住。
刀面映出她眼尾的朱砂痣,红得像要滴出血:"霍捕头,咱们是夫妻,还是搭档?"
验尸房里静得能听见木梁上的蛛网被风刮动的声音。
霍砚喉结动了动,伸手碰了碰她沾着血渍的袖口——那是他成亲时给她绣的并蒂莲,针脚歪歪扭扭的:"都是。"
月亮刚爬上城墙时,顾清昭跟着霍砚出了城。
她腰间别着验尸箱,里面装着那半枚玉扳指;霍砚背着张七画的草图,靴底沾着验尸房的青石板灰。
城郊的野林子黑得像泼了墨。
顾清昭踩着霍砚的脚印往前走,突然拽住他的衣袖。
"有人。"她压低声音,"腰上挂着验事司的铜牌。"
霍砚的脊背瞬间绷直。
他拉着顾清昭往树后躲,透过枝叶看见道上晃着两个灯笼,其中一人抬手时,铜牌子在月光下闪了闪——那是验事司"首作"才有的云纹标记。
"看来......"霍砚的声音像浸了冰,"有人不想让我们查下去。"
顾清昭摸了摸验尸箱里的骨刀。
刀鞘上还留着今早霍砚摸过的温度,她轻声道:"骨头不会撒谎。"
林子里突然响起夜枭的啼叫。
霍砚攥紧她的手腕,掌心的茧子硌得她发疼。
他望着那两个灯笼往乱葬岗方向去,低声道:"跟紧我。"
顾清昭没说话,只把验尸箱的带子又系紧了些。
风卷着落叶掠过他们脚边,她听见霍砚的心跳声,和当年在义庄地窖里,他翻墙给她送冷馒头时的心跳声,一模一样。
不远处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。
霍砚突然弯腰把她打横抱起,顾清昭惊呼一声,搂住他的脖子。
他足尖点上树干,像片被风卷着的叶子似的跃上树梢——这是他的"追云步",当年在城南杂院为躲债练出来的本事。
月光透过树缝漏下来,照见霍砚耳尖泛红。
他盯着下方越走越远的灯笼,声音闷在她发顶:"别怕,我护着你。"
顾清昭望着他紧绷的下颌线,突然想起和离那天他红着眼眶说的话:"等查清你爹的案子,我一定......"
风又大了些。
她把脸埋进他颈窝,闻见熟悉的皂角香。
验尸箱里的玉扳指硌着她腰,像在提醒什么——有些真相,该见光了。